1

初见刘晨晨，是8个月前的一个周一。

我刚从外校调来，第一次和六（6）班的同学见面。新官上任三把火，班主任也一样，我必须要在最开始建立起自己的威信。

然而，上课过五分钟，刘晨晨才耷拉着脑袋从外面闯进来。她头发又枯又长，有几绺贴在前额，个子挺高，但皮包骨头，背有些驼，整个人缩在宽松的衣服里，像一截行走的竹竿。

刘晨晨没有抬头，也没有和我打招呼，她低着头向教室后排走去。我本想等她坐下，再向她要一个解释，然而，就在她走到第四排的时候，却哎呀一声跌倒在地。

学生哄堂大笑。

我愕然，抬头发现坐在第四排最边上，笑得格外大声的那位女生，一条腿正慢慢收回凳子下方。我心下一惊，一股无名火灌进胸膛，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

我走过去，敲敲那位女生的课桌，问道：“刚才是不是你把腿伸出来，才导致她跌倒了？”女生停止了笑，眼神里带着一丝怯意，喏喏地说不是。

刘晨晨解释：“老师，不是她，是我自己不小心摔倒的。”

当我和刘晨晨对视的时候，心里竟然一颤，这是一副很漂亮的面孔：瓜子脸，高颧骨，眉毛又粗又黑，眼睛很大，高高的鼻梁。

但我对这张脸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怯惧和生厌。有那么一瞬间，我竟跳出了身份，再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。

我有点儿不耐烦地说：“为什么迟到？为什么不和老师打招呼？为什么不能小心点儿？赶紧回到自己位置，记住，下不为例，否则，我会请你叫家长。”

过了好久，我才一点点平静下来，刚才对她那样的态度，也让我有了悔意。我是老师，老师最忌把个人情绪带到课堂上，最忌戴有色眼镜看人。

这是我从业十年零三个月来，第一次没有控制好自己的情绪，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
走回讲台，我开始给他们立班规。

“在我们班里，最重要的一点，也是我最不能容忍的，就是拉帮结派，欺负弱小的同学。”我说，“如果让我查出来有欺凌这种事，我会让你请家长，在全校师生面前向被欺负的同学赔礼道歉。严重者，我会停你的课，把你的恶行记录在你的档案里……”

我的话，对于六年级的孩子来说，有点儿过了，但我必须把不好的苗头扼杀在摇篮里。教室里鸦雀无声，刘晨晨也一直没再抬头。

刘晨晨摔倒的情景，还有她看我的那双眼睛以及那副让我莫名生厌的面容，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散去。

2

我翻看了刘晨晨从一年级到现在的档案记录。一到二年级，老师的评语统一是：性格随和，脑子灵活，懂礼貌。三年级下学期，老师的评语是：成绩下降，性格偏执，不爱说话。五年级上学期，老师的评语换成了：偏激，有暴力倾向。

一般情况下，如果不是学生品行特别不好，老师都不会做此评语。我心里像坠了一块石头，沉甸甸的，又疼又闷。

我带过的学生里面，从来没出现过以强欺弱的现象。我曾经告诫我的学生，谁敢欺负你，就给我还回去，你的背后有老师，学校，家长，甚至还有法律。因为我不想他们再遭受我所遭受过的一切，我的噩梦不想再发生在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。

而刘晨晨到底是不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学生，她的前后变化为何会如此之大，她经历过什么，又或者正在经历着什么，都需要我这个班主任一点点去调查。

“人之初，性本善”。在我眼里，任何一个学生，都是我心中那颗希望的小火苗。我把他们看成自己的影子，渴望改变他们，最后变成我想要的样子。

然而，之前的班主任王老师听说我打探刘晨晨的情况，却给了我这样的建议：肖老师，你就别费心思了，这孩子没救了。

据她说，刘晨晨上课经常走神，作业不写，而且总是迟到早退，请假更是家常便饭。最主要的是，她还喜欢欺负别的学生。有一次，她把一个女孩子的钢笔扔到了厕所里。五年级上学期的一天，因为班长让她值日的问题，她把人家鼻子打出血了。被我批评后，她竟然请假一个礼拜。

王老师一边说，一边不住地摇头。在她的描述中，我断定，这是一个内心阴暗，不服管教且性子极为偏激的孩子。

以后的课堂上，我经常注意到她。但奇怪的是，只要我看到她那张面孔，心里就莫名地排斥她，这种排斥是来自一个遥远的灵魂。我告诉自己，绝不能带着有色眼睛看人，可事实证明，自己错了。

3

有一次，刘晨晨的同桌放在书包里的五十块钱丢了。当她找到我的时候，钱已经丢三天了。她告诉我，钱一直放在自己的文具盒里，就上厕所的时间，钱就没了。

我问她会不会放错地方。她告诉我不会，还说有同学看到刘晨晨翻她的文具盒，钱应该被她拿去了。

她说，老师您不知道，刘晨晨以前就偷过别人的东西，她就是一个小偷，以前她都承认了，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认错，可这次她就不肯承认了。老师您得给我做主。

我心里咯噔一声，这就是了，所有证据都指向她。第一，她原本是一个品行恶劣的孩子；第二，她们是同桌，刘晨晨有这个机会；第三，确实有人看到钱是被她拿去的，只不过她不肯承认而已。

“钱一定被刘晨晨偷走了”这个概念在我心里先入为主，以至于后来，我丧失了最基本的思考能力，被眼前的假象蒙蔽了双眼，从而心也盲了。

当刘晨晨一瘸一拐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，我心里竟有一丝莫名厌烦。我想让她帮我解释一些事情，比如今天的作文为什么没交？英语课为什么不上？昨天该你值日，为什么提前离开学校？腿怎么瘸了？还有，你同桌的钱，到底是不是你拿的？

问出最后一句，我突然有点儿后悔，曾经，我也被我的小学老师这么问过。那时候的我，是那么无助，那么恐惧，那么绝望。

如今，我的故事又在另一个女孩子身上重演了吗？我的心仿佛被人拿鞭子狠狠抽了一下，想收回刚才的话或者再安慰一下刘晨晨，和她好好谈谈。

然而，话还未出口，刘晨晨却从兜里套出了五十块钱，哭着说：“老师，我错了，钱是我拿的。我以后再也不敢了。”

我愕然。既恨又无奈，伸手拉住她的胳膊，我恨铁不成钢地想要她给我一个解释。然而，我的手臂刚触到她的胳膊，刘晨晨就哎呀一声。

“怎么了？”我不容分说，撸起她的袖子，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刺进了我的眼睛：豆大的水泡，薄薄的一层皮，中间的液体似要出来；周边布着大片的红肿，令人不忍直视。

我突然弯腰拉起她的裤管，右腿膝盖处有一大片黑紫色印记，明显是被人打的。我的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，砰砰乱跳。

“怎么回事儿？”我惊叫。

“这是我昨天在家烧水时候不小心烫伤的，腿……腿是跌伤的。老师，我错了，我不应该偷拿别人的钱，我下次再也不会这样了……”刘晨晨的声音小得需要我低下头认真听……

我没有继续追问她为什么要拿别人钱，刘晨晨的情况没有那么简单，我需要进一步了解。

4

作文课上，我给大家布置了一篇名为《我希望……》的作文。刘晨晨的作文只有短短几句话：我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小鸟；我希望拥有一个魔法棒；我希望交到一个朋友；我希望父亲不再喝酒；我希望母亲能好起来……

短短的几句话，信息量巨大。从这篇文章里，我看到了一个正备受煎熬的一个幼小的灵魂。那么，老师同学对她的评语，还有她自己承认过的错误，难道，这一切都是表象？

我的心一点点坠入冰窖，开始剧痛起来。

我决定查清事情的真相。

开车回家路上，在一个偏僻的街道拐角处，我远远看到了几个孩子，一起推搡着站在中间的那个孩子。这几个孩子正是我们班的学生，而被推搡的就是刘晨晨。

我停下车，轻轻走过去，我没有被他们发现。

一个男生把刘晨晨的书扔了一地，另一个孩子从兜里掏出打火机，拿起她的书就要烧。刘晨晨哭着上前阻止，却被另外两个女生拽着头发把她拖开了。

她们笑着说：“刘晨晨，别仗着有肖老师帮你撑腰，我们就不敢对你怎样。肖老师不照样怀疑是你偷了我的钱？告诉你，我的钱根本就没丢，你是不是又偷了别人的钱给我的？”

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……

还有人说：“把她作业本烧了，让她交不上作业，看老师怎么骂她。刘晨晨，你要敢跟老师说是我们做的，看我们怎么对你。”

刘晨晨蹲在地上，捂着脸，开始哭起来，但她又不敢哭出声来。小小的人儿，就那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，不敢怒，不敢言，甚至连痛痛快快地哭都不敢。

我的心像被人用钳子扭在了一起，疼得专心。孩子们是善良的，孩子们也是邪恶的。

我大步跨过去，站到了男生面前。我想，那时候的我，一定像一只凶狠的恶狼，正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被猎人欺负。我拼了命地想要保护她。

“老，老师。我们，我们闹着玩儿的！”几个同学脑子里有了惧色，还有的想要逃跑。

那些孩子被我捉到了办公室。

“说说吧，从头至尾。何晓茵，你先说，前几天的五十块钱到底怎么回事？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再平静，“你们一个个告诉我，平时是怎么对刘晨晨的？她的作业不是没写，是被你们破坏了，她不是早退，是怕挨打，她不是说谎话，是被你们逼的……”

我手里拿着一根竹条，这次，我冒着失去工作的危险，必须让这些孩子说出事情的真相：刘晨晨到底是一个被人欺，还是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学生。

在我的逼迫下，从这些孩子嘴里，我断断续续知道了事情的真相。

5

刘晨晨老家在河南，2014年，父母把她接到了这个城市。2017年的时候，父母所在的工厂，发生爆炸事故，母亲幸免逃过一劫，父亲则被炸得面目全非，但最后经过极力抢救，保住了一条命。

刘晨晨的父亲全身百分之五十烧伤，现在只剩一只手，一只眼睛也被烧伤的疤痕遮得看不见任何东西了，一只耳朵和头发都烧没了，只能靠赔偿款度日。

有一次家长会，母亲没时间来参加，父亲来了，也正是这场家长会，改变了刘晨晨在同学们心目中的地位。大家都知道她有一个丑得不能见人的父亲，都知道了他们家里很穷。

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了。后来，有人开始欺负她，对她冷嘲热讽，朝她吐口水。

刘晨晨告诉过老师，但那些同学放学后把她堵在一个没人的地方，打她，羞辱她，直到刘晨晨向他们保证，以后绝不告诉老师，明天就向老师坦白，是她冤枉了那些同学。他们才善罢甘休。

有一次，一个同学的钱丢了，他们都说是刘晨晨拿的，她当然不承认，后来，丢钱的同学跑去告诉刘晨晨的父亲。而刘晨晨的父亲，自从受伤后，脾气越来越急躁，经常拿她出气，还在家里摔摔打打，当他听说刘晨晨偷了钱，不分青红皂白，就打了她。

刘晨晨的母亲忙于生计，无暇顾及家里的这些事情。慢慢地，她开始害怕同学，即便被欺负了，也不敢告诉老师，更不敢告诉父亲。

“那五十块钱到底怎么回事儿？既然你没拿，为什么要承认，你给我的钱哪儿来的？”我问。

“老师，那是我妈妈的买药钱，我妈病了，我把她钱偷出来了，我……”刘晨晨难过的样子，让我心酸。

我心里沉甸甸的，刘晨晨整整被欺负了三年，这件事情并不复杂，只要稍微用点心，就可以解决，可是，还是让一个可怜的孩子，受到了这种不公平的待遇。

刘晨晨的遭遇，和学校，家庭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，而我也不是一个好老师，最起码，我在刘晨晨这里不合格。我决定和刘晨晨的父母好好谈谈。

6

刘晨晨的家住在一个破锣的旧小区，推门走进去，一股不知为什么的沉郁气氛马上围了上来，空气亦是不新鲜，混合着病人的味道。

当我看到刘晨晨父亲的时候就差点儿从那个家逃离出来。这是一个被大火重新塑造过的男人，他失去了双手，两只胳膊肘以下都被截去。脸上全是坑坑洼洼的疤痕，没有头发。两截小腿像被啃噬过的树桩一样千疮百孔。

然而，这还不是最让我难以接受的。

直到我看到刘晨晨母亲的那一刻，才明白了，在我的灵魂深处，为什么那么排斥这个孩子，那么厌恶她。

陈美娟。这个成就了我噩梦的人，正是刘晨晨的母亲。

我握紧了拳头，身体微微地颤抖着。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，脑海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。一些碎片般的记忆包裹着我，在周围飞速地旋转。